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牽連

關燈
牽連

【記錄——200■年10月■■日】

p.m  5:37

這座城市似乎變成了死城,聽不見任何具有生氣的聲響,連麻雀也消失了蹤影。夕陽與地面一色,皆是濃郁的深紅。

持續了八十八天的亂戰,今日終於畫下句點,以戰爭挑起者的敗退與滿地的屍體作為結局。無力的政府仿佛已然死去,被迫堆在樹下的屍體也開始了自我發酵的過程。

少女已經在人行道上站了很久,起初只是在發呆而已,直到現在才開始環顧著四周的一切。她的腳下踩著盲道,在凸起的磚塊縫隙之間凝積著漆黑的血跡。

盡管隔得遠遠的,她還是看到屍體的嘴裏爬出了蟲子。

死去的人們,最後的下場好像只能被自然蠶食這一條路可以走。這是她今日駐足於此的感悟。

“龍頭戰爭已經結束,我們是否馬上就能夠迎來和平了呢?”

她仰起頭,看著身後的男人,如此問他,卻沒有在他的表情中找到任何慶幸或是欣慰。這讓她也無法心情輕松了。

“森先生。”她問,“您怎麽了?”

“沒事。”他溫柔地摸摸她的頭,“但是和平並不是輕松地就會到來的喲,阿琉。”

“……這樣嗎?”

她有點不太明白森鷗外的意思。她只是覺得,這個男人依然有他需要考慮的事情。

“森先生,有什麽是我可以為您做的嗎?”她悄然交疊手指,像這樣主動說出心中的想法總是會讓她很緊張,“我想要幫到您。”

“……哦?”

似乎是沒有預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話,森鷗外多少有點驚訝,微微睜大了眼,看著眼前這個抿緊了唇,卻目光堅定的孩子。

森鷗外忽然有些想笑——並不是什麽嘲笑,只是對她突然的情感感到很意外而已。

“為什麽想要幫我呢?”

“因為……因為您拯救了我。”她垂下眼眸,“您給了我溫暖的住處,讓我每一天都能安全自在地活著,還贈予了我新名字。在您的面前,我是我,而不再是那個人的替身了。”

這是她曾經絕對不敢想象的事情,可現在,奢望卻真切地落在了她的掌心之中。她偶爾會擔心,也許這僅僅只是虛妄的幻影,但這確實是真實存在的一切,盡管她仍不敢相信。

“森先生,我發自內心地感謝您。我知道只是光靠穿給您看您最喜歡的洋裙是不夠的,所以我還想再做更多。”

她捧著心口,指尖都在顫抖。

“我可以成為您的箭、您的盾,只要您願意,我什麽事都會做的。所以——”

“但是。”

她的話被打斷了。森鷗外溫柔地笑看著她,微涼的手指輕拂過她灰白的發絲。

初次見面時,她的頭發短短的,發梢才剛過耳垂而已,現在已經可以搭在肩頭了,好像也長高了不少。

十三四歲的小孩子,果然長得很快吶。

森鷗外把手掌輕輕放在她的頭上。

“但是,要我說的話,我還是希望阿琉停留在現在的樣子哦。”他停頓了一下,而後小聲說,“我有種預感。”

“什麽預感?”

“阿琉並不屬於這裏的預感。”

她有些緊張,急急地追問:“您是覺得我會背叛您嗎?”

她的話語聽上去就像是慌亂的辯白,仿佛下一秒她就要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以自證清白了。

在她這麽做之前,森鷗外用溫柔的輕撫安撫住了她的心緒。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是我說的不夠準確。”

他垂下雙手,搭在她的肩頭,緩聲道。

“我只是覺得,你並非是隸屬於‘mafia’這個世界的人。如果你願意的話,當然可以待在我的身邊,但我並不很希望你留在港口mafia。如果堅持你以前的道路——呃,那叫什麽來著,咒術師?——說不定會是更好的選擇。你是屬於‘咒術師’這個世界的孩子。”

“……不。”

盡管她發自內心地尊敬著森鷗外,盡管她早就悄悄發誓永遠會讚同這個男人所說的一切,但此刻她還是想要反駁他。

一定要反駁他才行。

垂下的雙手悄然攥成了拳,因為過於用力而在微微顫抖著,幸而被綴在袖口的蕾絲花邊遮擋住了,誰也看不出她溢出的情緒。

“成為咒術師是一條不通的死路,無論怎麽努力我也無法超過那個人。真正的天賦和強大可以碾壓一切。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嘗試的必要了。”

她無意識地咬了咬下唇,在遲來的疼痛感降臨之前,盤踞在她心中的是無能為力的憤怒。她也不知道她是否有真的有憤怒的權利或者是立場,但此刻她的心中只有這種情緒而已。

她幾乎是忍耐著,直到再也無法忍耐,她才說:“我已經離開那裏了。以後請不要再和我說起關於以前的那些事情……可以嗎,森先生?”

“好。當然。”

而後是長長的一段沈默,從樹下屍體的嘴裏爬出了蜈蚣。它“趴”一聲掉到了地上,不知道鉆到了什麽地方去。

“既然你想要幫我的話。”森鷗外忽然說,“不如就著眼於目前你所能看到的這些吧?”

“……?”

裏琉眨了眨眼,歪頭看著他,哪怕是環顧了周圍一圈,也還是完全沒明白他究竟想要表達的究竟是什麽意思。他笑吟吟的表情讓她覺得自己很像是個笨蛋。

也許不是“很像”,她知道自己的確是愚笨的家夥。

“這些屍體,得盡快處理掉才行。”森鷗外對她說,“就像園藝一樣,剪去枯枝,樹才能長好。”

“……我明白了。”

於是,裏琉的工作開始了。

最初只是搬運屍體而已,除此之外她也做不了別的什麽,甚至總是因為力氣太小,而只能將沈重的□□拖在地上往前走。柏油路面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腐爛的臭氣用許多的水都沖不幹凈。

糟糕的工作讓她被清道夫先生訓斥了。

瘦瘦高高的禿頂男人,四十多歲的模樣,總是穿著寬松的黑色長外套,僅在屍體產生時才會露面。他當真像是一只禿鷲。

他的名字是什麽,裏琉從來都不知道,好像也一直沒有問過,依稀記得他的姓氏中好像確實有一個“鷲”之類的字。不過因為他眉毛濃密得像是三角形,裏琉會稱呼他為“三角眉毛”。

三角眉毛偶爾才會罵她幾句,更經常的是沈默地不和她說半句話,用簡單到極點的動作指揮她做事。有時裏琉會覺得他像是自己父親——尤其是當他走在骯臟的小巷中,不經意地踩死亂竄的老鼠的時候。

裏琉心裏知道他們不一樣,因為那個理應被她稱作是父親的男人並不會願意和自己說話,但三角眉毛總還是會樂意同她聊上幾句的,雖然都不是什麽很有趣的話。他們甚至還一起去看了電影,這種事情可是不會發生在她和那個男人身上的。

她逐漸長大,再也穿不下森鷗外喜歡的洋裙。而清道夫逐漸老去,沒過幾年他就去世了。死因是毫不仁慈的癌癥。

依照他的意願,裏琉把他丟進了大海裏,綁上沈沈的鉛塊,他將在海底暢游好幾年。

當蒼白的□□徹底被海水吞沒的時候,她想起了和他一起看的那部電影,講的是不勝其任的大提琴演奏者成為入殮師的故事。電影的主角給予亡者的是體面的往生,裏琉從其中看到了這個民族故作崇高的做作,如同屏息凝神地拉開和弓,每一步每一動全部都是刻意的。

她也給不了已死之人任何體面。她只會為同僚收屍,再埋到地下,或者是為敵人施加更恥辱的二度死亡,僅此而已。

“你是在死亡中誕生的。你的過去伴隨著死亡,你的未來也將是如此。”

這是禦船千早的占蔔。

後半句話在裏琉聽來就是廢話。

“每個人都會死。”她扯了扯嘴角,有點不屑,“不死才比較奇怪——一般不死的家夥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哦。確實,死亡是每個人的盡頭,漫畫裏想要永生不死的人肯定都會被這種欲.望反噬,最後變成……啊,跑題了。其實我想說的是,盤踞在你的未來中的死亡,好像有點不一樣。”

禦船千早望著她,微微皺起了眉頭,清澈的淺紫眼眸中似乎漾著不解的憂愁。

“我不想騙你,但我確實看不清你的未來——總覺得是霧蒙蒙的,和你的眼睛一樣。”

裏琉不自然地別開視線:“不明白你的意思。”

越聽越覺得這是個不靠譜的神棍了,早知道會變成這樣,還不如剛才就直接走掉,這樣就不會被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擾得心情極差了。

伴隨著死亡的人生……就算是事實沒錯,但這種話聽了誰會覺得高興呢?

裏琉轉身離開。再在這裏待下去,她的情緒可能會往更不可控的方向駛去的。

她隨手從錢包裏掏出一沓鈔票,丟在塔羅牌上。

“謝謝你。再見。”

禦船千早沒有動,視線沒有在她的錢上停留半秒鐘,依舊是以那種憂愁的,甚至可以說是擔心的眼神看著她。

在她將要走遠時,禦船千早叫住了她。

“未來並不是絕對無法改變的。只要你願意,我想你可以——”

“拜拜。”

裏琉揮揮手,大聲向沒有意義的預言告別,而後便飛快地鉆進了已經洗好的車裏,踩下油門時還在暗自發誓再也不要與這種神神叨叨的家夥有任何的接觸。

一路放空大腦地開回家,把車停進車庫之後她就忘記了還要清洗後備箱血跡的這回事,只隨意地把車鑰匙往花盆底下一放,徑直走進溫暖的房子裏。

放一缸熱水,將整個人都跑進去,連腦袋也沒入水中,吐出一長串氣泡之後再重新呼吸。

從水中浮起的熱水把裏琉的臉熏得通紅,但她自己並沒有發現。搭在肩頭的發絲開始滲出一點點的黑色,差點把她的皮膚也染上難看的色澤。她沒想到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染黑的頭發還是在繼續掉色。

她挑起一縷發絲,把腦袋枕在浴缸的邊緣,堅硬的大理石硌得她骨頭疼。

想剪頭發了。

她忽然冒出了這個念頭。

想剪,又不太舍得剪,糾糾結結,這是最大的沖突,索性停止思考,這樣就能不再糾結。

她攏起濕漉漉的長發,再一次讓自己沒入浴缸的最底部,任由溫暖的熱水將自己的皮膚泡皺。

她總是會在浴缸裏浪費掉太多的時間。一度她都快要在水中睡著了,還好及時地清醒過來,趕緊從這個溫暖的陷阱中逃離。

擦幹身體,吹幹長發。耐心地等待泡皺的指腹重新恢覆飽滿的模樣之後,再套上柔軟的法蘭絨睡衣,窩進另一個溫暖的被窩陷阱裏。

獨自完成工作,再清理自己,而後好好地休息一下。這是裏琉的日常。

如果不是突然響起的電話,她大概會一覺睡到天亮。

“剛才打電話給你,你沒有接。我就是想問問你大概什麽時候回來?剛才去區役所,看到那裏沒有人。”

大概用了兩秒鐘,裏琉才反應過來電話那頭的聲音究竟是誰。

也想起來了,她的日常早就已經截然不同了。

“啊,抱歉。其實是這樣的……”

裏琉按了按太陽穴,意識還有些遲鈍,支吾了好久才找到一個拙劣的回答。

“和同事喝酒去了,不好意思忘記和你說。我馬上回來,會小心開車的。”

“你今天不是沒開車嗎?”

“說錯了。我是說,我會小心挑選出租車司機回家的。”

“行吧。給你留了晚飯。”

“謝謝。”

掛斷電話,裏琉掙紮著從床上起來,拖沓著腳步走到衣櫃前。

“衣服衣服衣服……今天穿的毛衣是什麽顏色來著的?”

灰色嗎?又好像是藍色?

裏琉費勁地琢磨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其實可以在洗衣籃裏找到答案。

然後,在衣櫃裏找到灰色的毛衣和沒有任何血跡的新外套,磨磨蹭蹭穿上。

放了太久的幹凈衣服已經沒有了任何洗衣液的香味,如果再多在衣櫃裏放幾天,大概就會染上一點陳舊的氣味了。裏琉對著鏡子看了好久,才終於確認現在的自己和出門時沒有任何的區別。

“工作結束,快點回家吧。”

她小聲告訴自己。。

說是快點回家,但實際上到公寓樓下時,也已經是深夜了。在川崎這座安靜的城市,過了零點便會完全沈寂下來,除了街燈與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以外,就很難再看到太多的燈光了。

出於節電的考慮,就算是高檔公寓也會選擇在深夜時分調暗樓道裏的燈光與過分明亮的電梯內部形成鮮明對比。走出電梯時,裏琉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踏入了另一個空間。

沿著狹長的走廊,盡頭的這扇門顯得黑漆漆的,像是一個空洞。在這扇門的後面,是她去年買下的、但最近又搬回來住的房子。

她忽然不想往前走了。

黑漆漆的門的背後也只會是黑漆漆的。她如此堅信著。

裏琉後退了一小步,頭頂微弱的燈光將她的影子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狀。

哢噠——

盡頭黑漆漆的門打開了,漏出一隙橘色的、溫暖的光。

她看到了一個毛絨絨的白色腦袋探了出來,而後才是黑漆漆的腦袋。

“這麽晚回來的話就提前說一聲嘛。”

甚爾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抱怨,撇著的嘴臉也透出幾分不情願。可他的確站在這裏。

裏琉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什麽直到淩晨都不睡覺,也搞不懂為什麽僅僅只是從門縫間漏出這麽一點小小的燈光都會刺得她的眼睛發痛。她只是在想,原來她的房子裏也是藏著光亮的。

曾經,在工作結束之後,給予她的是空蕩蕩的房間和無人回應的沈默,現在似乎有人在等待著她。這種事情太美好了,好得超乎想象。她忍不住覺得,也許映入眼眸的那個男人和照亮了各處的燈光,只是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已。

因為不可能會有人期待她回家。

身處在被定義為“妄想”的現實之中,裏琉覺得有些昏昏沈沈了,如同喝醉了酒,意識輕飄飄浮著,她感到自己的腳步也飄忽起來。

她跨過黑漆漆的大門,整個人都沐浴在玄關的燈光下,迷迷糊糊地抱住了甚爾。

咦。這一切居然不是幻想,而是真的?

有點難以置信。

裏琉閉起眼,腦袋輕輕頂了一下甚爾的胸口。

“你怎麽知道我回來了?”

“剛好聽到你的腳步聲了而已。”甚爾用手掌抵住她的腦袋,有點嫌棄似的的表情,“就算是出去玩也要提前和我說一下啊。”

裏琉沒有理他,笑嘻嘻地瞇著眼,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上,仰頭看著他。

“誒誒,你是狗嗎?”她忽然說。

甚爾的表情更不好看了:“罵我幹嘛?”

“我是說你聽力很好,像狗一樣。我在誇你。”

“哪有這麽誇人的。”

此刻甚爾的表情一定是真真正正的嫌棄了,只是看起來意外的有趣,讓裏琉好想捧腹大笑,但她最後還是沒有笑出聲。

“謝謝。”她小聲說。

“幹嘛謝我?”

“謝謝甚爾有狗的聽力。”

“……在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根本聽不懂。”

甚爾捏了捏她的臉,可她好像很得意。

“哼哼——聽不懂就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